去年鬧騰了一陣“民營經濟退出論”,輿論頗為緊張。后來最高層頻頻表態(tài),才算平復下來。在大大小小的民營企業(yè)像空氣一樣存在的時代,再次經歷這樣的爭論,前塵往事,百感交集。
1. 1988,茶葉蛋與導彈之爭
想必70后最初接觸的民營經濟是個體戶,我的記憶里是一個擺攤的老頭兒,賣些孩子們的小玩意兒。香煙牌子、玻璃彈球是“大宗商品”,還有按粒賣的話梅糖和大白兔奶糖。
大人們不太喜歡他。在那個時代,沒“單位”的人總是可疑的,乃至可鄙的。
但是孩子們喜歡他,老頭話不多,看上去兇巴巴的,其實軟善可欺。買東西可以還價。“老”客戶嘴饞時順走他一顆糖也沒什么風險,這可是國營店里都沒有的待遇——有親戚的另當別論。
后來流行起茶葉蛋,老頭也支口鍋捎著賣。蛋小貴,不可常享,豆干很親民,常買來墊饑或解饞。
大人們不以為然,說:“自己家里也能做”。
那時候的觀念大體如此,仿佛市場上只該賣家里不能做的,而家里能做的只算材料的成本比市場價格低,便覺得不平。
由此,大人們對老頭的反感又多了一層。
其實,家里終年也做不了幾次茶葉蛋或鹵豆干,更不計算勞動力的成本和賣不出去的風險。
1988年,“腦體倒掛”這個詞悄然流行,茶葉蛋成了靶子。據說“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”,輿論極為不平。其中有個至今未解的謎團,為什么國營店從來不賣茶葉蛋呢?它們也有蛋和茶葉。
我還是少年,搞導彈的一個也不認識,賣茶葉蛋的也只認識老頭一個,無從比較。只是他在我家這片屬于最寒酸的人了,哪個“有單位”的不比他神氣呢?
我總懷疑,不是賣茶葉蛋的人有多牛,只是“沒單位”的人更易于成為被羞辱的靶子罷了。
茶葉蛋與導彈之爭和老頭無關,因為他死掉了。在街市上,和我的心里都留下了一個空位。我從未想過要買個導彈,但是買不到茶葉蛋和豆干的痛苦很現(xiàn)實。
1988年,馬云老師剛畢業(yè),在西湖邊上辦了個英語角——茶葉蛋的英文該怎么說?“Tea egg”?姑且如此吧。
“Tea egg”是個惹事精,2013年時還有一位臺灣同胞在綜藝節(jié)目說“大陸人吃不起茶葉蛋”引發(fā)了對岸網民的狂懟。我檢索了一遍記憶,吃不起是沒有的,算著吃是有的,而且不算很遙遠。
2. 90年代,身邊忽然出現(xiàn)了不少生意人
上世紀90年代,曾經鄙視賣茶葉蛋的人紛紛下海,“腦體倒掛”這樣深奧的詞也進了故紙堆了。
從高中開始一直到大學時代,身邊不少人忽然成為了生意人。最讓我詫異的是我的大舅——他的故事非常有趣,至今還是家人聚會的談資。
大舅是長兄,母親是小妹,年齡差距很大。所以,自從我有記憶開始,就是覺得他是個老頭。而他成為生意人時,已經退休。
大舅雖然顯老,但是長得很體面,氣派非常。1993年,《我愛我家》正在熱播。家人鄰居公認,他比文興宇老爺子更像老干部。我覺得,大舅勝在常戴大黑框眼鏡,比文老爺子更顯得智性與威儀。
有這樣的好皮囊,精神上的追求也不一般。大舅是家人里唯一的新聞聯(lián)播粉絲,案頭上還放著很多報紙和雜志,都是《人民日報》《解放日報》之類的官方刊物,只是我從未見他讀過。
父親說大舅從來如此。當年和母親約會時,舅舅一本正經地來視察準妹夫,特意帶了一本《紅旗》雜志囑咐父親要認真學習。“我還以為他是黨員”,父親如是說,我倒是吃了一驚,因為我也才知道他不是。
愛看武俠小說的父親和新聞聯(lián)播粉絲的舅舅顯然談不到一起,不過長兄如父的尊重還是有的??墒?,舅舅幾乎在一夜之間成為生意人,家人都很詫異。尤其是我的父親,極為反感。
很多年后,我才搞清楚,舅舅的生意活動始于飯局。人長得體面,又有新聞聯(lián)播的功底,經常幫人到酒桌上充門面,遂下海。
至于他從事過多少生意,家人們至今拼湊不出全貌,只知道鋼材、水泥、煤炭、五金、機械都涉及過,反正那個時代樣樣都缺,都可以做生意。
父親的結論是:就是個倒爺。
父親是個本分的技術工人,技術精湛受人尊敬,對做生意這種事從來都沒興趣。但也談不上反感,他有個徒弟承包了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,父親一直夸他“很能干,可以做個好老板”。
但是,他對大舅的倒爺生意嗤之以鼻,“老板那么好做嗎?”按照父親的判斷,大舅絕無做生意的資質,既不夠精明,又沒啥文化——父親說舅舅案頭那些高級刊物只是擺設,我想這也是實情。
很不幸,父親的判斷是對的。大舅奔波了幾年,勞而無功,反而做出了病,從此不起,遷延多年后去世,算是看到了千禧年的曙光。
但“老板那么好做嗎?”對我影響頗深。多年以來,我最佩服父親的是他常識感飽滿的同理心。
3. 千禧年,倒爺退場,老板上臺
倒爺的時代和我大舅的生命一起結束。2000年中國最傳奇的倒爺牟其中入獄,可算是標志性事件。
牟其中最著名的事跡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“罐頭換飛機”,硬是用幾百車皮的輕工業(yè)品換回了四架蘇聯(lián)客機。其中有一萬件狗皮大衣,據說豫、皖、魯三省的中華田園犬一度絕跡??上М敃r沒有愛狗人士和他死磕。不要責怪當時的覺悟不高,人剛吃飽時還顧不了那么多,“狗命貴”的偉大理念總得吃飽甚至吃太飽時才行。
三省狗命換回的不止是飛機,還有中國經濟的一代中堅。馮侖、潘石屹、王功權、任志強等都出于牟其中的南德集團門下。
火盡薪傳,“倒爺”的退場并不是謝幕散場,而是把舞臺留給了后人,其中也有了我的同輩。
一位兒時同窗沒讀大學,在我們的視野里消失了很久。據說是和家人一齊辦廠,去了“鄉(xiāng)下”地方——按照老上海的觀念,中國大陸范圍內除了北京,其他地方一概屬于“鄉(xiāng)下”。
而“鄉(xiāng)下”,是另一個世界。老同學的聚會,“另一個世界”的他常年缺席,別人也不大惦記。
當他再次頻繁出現(xiàn)時,卻成了話題。最早買房、最早買車,確實比我們富裕?;貧w同學聚會后,他埋單最為積極。我想,他是怕自己沒讀大學被其他人看不起吧。
我和他關系本來就不錯,也愿意聽聽“老板”的故事,就成了他傾訴的對象。私下里他曾告訴我,生意如何難做:
市區(qū)的大宅一年住不了幾天,大部分時間一大家子人都撲在“鄉(xiāng)下”的工廠里了。車有兩輛,一輛是普桑,平時開。另一輛是奧迪,撐場面時用——“免得被人家看不起”。
“被人看不起”是他心頭最大的陰影,這也不是平白的擔憂,同學圈里確實不大看得起他。他本來不是成績最好的,更不是最聰明、最帥的。連生意也做得不高級,頭發(fā)上沾灰、指甲里有泥的制造業(yè),比不得金融、高科技的光鮮靚麗,無人敬仰。
我常常想,大舅在這個“顏值即正義”的時代也許會是成功的金融人士,至少在股市里不會比別人更失敗。
而那位“老板”同學沒有好皮囊、沒有高學歷、從事的還是低端制造業(yè),還要笨拙地穿著名牌套裝、搶著埋單,當然會招來一些反感。
有一次,他在酒桌上興奮地說“我家工廠現(xiàn)在是亞洲產量第一了”,額頭冒著汗、眼睛里放著光,回應卻是一片冷場。
我知道他走到這步不容易——他家的大房子已經進出銀行好幾次了,總算攢下了兩條流水線??上У氖牵@不是適合酒桌上的話題。男生談國內外大事,女生聊育娃經驗,才是正經。
4. 一家“亞洲第一”消失了,一個家庭解脫了
“亞洲第一”的興奮并沒有支持太久,2008年的經濟危機來了。
辦企業(yè)這種事,沒有人托底。好年景,一家人賺個幾百萬的風光惹人妒忌,倒霉年份賠錢只有自認倒霉——別人連知道的興趣也沒有,更談不上同情了。
有一次他喝醉了,一邊哭一邊說“再也不要罵我們血汗工廠了,要不是為了幾百號工人,我們早就關門了”。我有些詫異,本以為他會吐槽經濟形勢的壓力,沒想到他最不平的還是血汗工廠“被人看不起”。
那時候的社會輿論真的很奇怪,一面以中國成為“世界大工廠”而自豪,另一面卻是對“血汗工廠”的嚴厲討伐。
我從來都對道貌岸然的輿論高調保持警惕——人心中最幽暗的是:慷他人之慨時最大方,讓別人負責時最正義,給自己貼金時最直率。
這就是中國民營企業(yè)生存的真實環(huán)境,她們沒有“單位”,誰都可以無成本、無風險地加諸惡意。
接近歲末,我們又聚了一次。他意外的輕松愉快,原來是工廠要拆遷了,他說再也不用擔心通不過的環(huán)評、抓不完的消防安全,“發(fā)足遣散費、贖回抵押在銀行的房子,帶著一家人出國轉轉”,他如此憧憬著。
一家“亞洲第一”消失了,一個家庭解脫了,這是喜劇結局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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