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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都西安,奢侈品“造富”二十年
盧曦 2019-05-28 10:46:39

十三朝古都西安,在社交媒體時代意外地變得“性感”。

晨鐘暮鼓,鐘樓和鼓樓是西安城市的核心,外地游客在這里扎堆,他們來摸古城墻,去回民街吃泡饃、涼皮和羊肉串。古城墻像一個“口”字,框住了鐘鼓樓,城墻東西南北各有四個門,其中南門又叫永寧門。

這是西安奢侈品零售的核心,城內(nèi)城外,南門方圓一公里之內(nèi)就有多家頂級商場,世紀金花、中大國際、王府井和西安SKP。這是西安的陸家嘴和中環(huán),是整個大西北富人悄悄前來朝圣的奢侈品天堂,這里象征著財富、階層與品味,閃爍著煤炭黑金的光芒。

任誰也想不到,在過去一年里,西安會直接躍升為國內(nèi)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奢侈品戰(zhàn)略核心。一個體面的奢侈品大牌,如果過去幾個月里還沒有“西安店盛大開業(yè)”的新聞,中國區(qū)老板可能日子不太好過。Louis Vuitton、愛馬仕和香奈兒都來了,大大小小的明星時不時地在西安現(xiàn)身,粉絲的尖叫讓人不得不重新審視——西北,這片低調(diào)了太久的土地。

從“金花”、“中大”到SKP

2018年5月,全球奢侈品業(yè)界頗具影響力的幾位大人物一起跑到了西安。Prada的CEO Patrizio Bertelli來了,振興Dior的功勛老臣、LVMH時尚主席兼CEO Sidney Toledano也來了。韓國女企業(yè)家,MCM的主人金圣珠,更是在這里大談自己與中國妙不可言的緣份。

會員日營銷刺激下的西安商場,正彌漫著消費的狂喜。西北漢子穿著緊繃的印花T恤,提著愛馬仕的橙色紙袋,目光在Gucci,Dolce & Gabbana店鋪停留。阿姨太太們喜歡鮮亮的色彩,繁復的穿搭,逛街愛結(jié)伴兒。年輕人和其他城市一樣,棒球帽、衛(wèi)衣、老爹鞋,叮叮當當?shù)某迸婆滹棥?/p>

化妝品區(qū)人聲鼎沸,彩妝品牌M.A.C.專柜播放著代言人雎曉雯的廣告片,這位維密超模就是西安姑娘。不過,她的“高級感”在西安并非主流,讓西安人驕傲的,是演員張嘉譯和閆妮。

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,西安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方,西安人不愛去外地,國際交流主要依靠西安眾多高校來推動,重工業(yè)、軍工、科研機構(gòu),是西安建國后逐漸被打上的標簽。如果說城市有性別,西安肯定是個男人。

“路盲在西安也丟不了,十三朝古都延續(xù)下來的城市格局,方方正正。”譚野,土生土長的西安人,在奢侈品行業(yè)浸泡了十多年。他說西安千百年來風調(diào)雨順,百姓安于現(xiàn)狀,很少有人愿意像溫州人那樣風餐露宿闖江湖。“拿一瓶礦泉水就能在商場里晃悠一整天。”

麥潔出生于西安附近的一座城市,在她的記憶里,西安姑娘喜歡“提精神”的鮮艷衣服,化起妝來比江南女孩更濃烈。

西安的時尚啟蒙有點晚。上世紀末,西安人一度因為麥當勞遲遲不來開店而心理失衡。等到第一家店開幕,店鋪被掛上紅底白字大橫幅,人們從十里八鄉(xiāng)趕來看熱鬧。這是西安人對舶來品熱烈的好奇心。

1998到2000年,世紀金花和中大國際兩座頂尖商場開幕,宣告西安與奢侈品牌正式開始交往。在中國富有的二線城市,世紀之交時刻最先成為奢侈品地標的,往往是本地的商場。杭州的杭州大廈,南京的金鷹、德基,沈陽的卓展,差不多是這樣的角色,而在西安,繞不開的就是世紀金花。

世紀金花在大西北首屈一指,早早編織起豪華的品牌陣容,杰尼亞、Gucci,還有在北方特別走俏的Dolce & Gabbana。而差不多同時起步的中大國際,也一度震撼全城,曾經(jīng)的正門入口處,一左一右是Louis Vuitton和Prada兩家大店,在多年前的西北,這是現(xiàn)象級的。

兩座商場后來都遭遇了大牌撤出的重創(chuàng),然而在世紀之初,他們是西安乃至整個西北五省的超級富豪俱樂部。每家手里都握有神秘的VIP名單,年消費上百萬的客人不在少數(shù)。這些富人們開口就是“中大”、“金花”,認為只有在這里才能找到他們想要的氣派和體面。

陜北煤老板的狂歡往事

“在西安做生意奢侈品是剛需。出去見人不拿個好包,戴塊好表,自己都沒底氣,別人也不會高看你一等。”老楊搖晃著普洱茶壺說。他是地道西安人,早年做和奢侈品有關(guān)的生意,如今做廣告營銷公司,這幾年挺火。

七八年前老楊把不少奢侈品賣給了陜北煤老板們。陜西榆林是聞名全國的煤礦,下屬的神木縣更是超級富豪扎堆,人稱“陜北科威特”。老楊當年的銷售是沙龍式的,在五星級酒店里捧出不同成色大小的鉆石,受邀出現(xiàn)的客人們買起來很爽快,老頭老太太也大手筆下單。

令他吃驚的是一次昂貴的保健品專場,開幕第一天,就有個煤老板刷掉大幾十萬的卡。“煤老板火的時候,一天入賬一百萬輕輕松松,買起來痛快,說白了真叫錢多到?jīng)]處花。”老楊語帶懷念。

山西煤老板全國聞名,陜北煤老板也走出了相似的軌跡。上世紀末期,陜北大大小小、半死不活的煤礦被一些個人“承包”,那時煤價低,采礦根本不賺錢。然而從上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,煤價曾經(jīng)在三年時間里,從每噸60元暴漲至每噸500元。煤老板一夜暴富,與煤有關(guān)都能發(fā)財,就連運煤的車隊老板們也分到了豐厚的蛋糕,幾近癲狂。

陜北多砂石,植被糟糕,早年蔬菜都非常緊缺。曾經(jīng)吃不飽肚子的煤老板們開始報復性揮霍,甚至殺到北京血拼。他們按“棟”買房子,神木縣的街道上,法拉利、蘭博基尼招搖過市,幾十萬的名表買起來不眨眼。

近在咫尺的西安是他們奢侈品狂歡的第一站。

煤老板們把家眷送往西安定居,為的是安逸的生活和優(yōu)越的教育資源。他們在家人和煤礦之間往返,消費力在西安釋放。“那時候奢侈品銷售都知道,一旦有說陜北話的客人進店,就要迅速抖擻精神,他們是豪氣爽快的超級金主。”一位西安奢侈品銷售回憶說。

2011年,有家金融機構(gòu)發(fā)布了一份報告,稱榆林下屬神木縣資產(chǎn)過億的富豪達2000人,另一個叫府谷的縣水平相當,而整個榆林市,身家過億的富豪多達7000人以上。

一位在西安奢侈品行業(yè)浸泡十幾年的銷售回憶,新世紀之初的十幾年,中大和金花們不斷上演電影中的景象。一輛氣派的陸虎停在商場門口,老板跳下車,麻利地打開后備箱,拎起兩大袋現(xiàn)金就大步踏進門血拼。

有時,他們是來給各路生意伙伴買禮物的。由于文化程度不高,對奢侈品也談不上品味,為了快點辦完事兒,他們會讓銷售把手表圖冊拿過來,就像照著菜單點菜,飛快地選出十幾二十只貴價表,甚至都顧不上一一仔細查看實物,就全部爽快包好買單,絕塵而去。

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煤老板只認大牌,喜歡有大LOGO,彰顯實力的東西。這種心理在買車上體現(xiàn)得最為充分——開著蘭博基尼跟銀行打交道,貸款之類的事往往更容易搞定。LV、Gucci、杰尼亞,是他們認為不會錯的選擇,如同一種信號,讓周圍人對自己的實力服氣,有面子,好辦事。

“早年跟煤老板說什么品牌文化就是白費勁,你磨破了嘴皮子說工藝,到頭來他還是只認某個領(lǐng)導太太說了一句‘不錯’的牌子,他們有自己圈子里的意見領(lǐng)袖。”已經(jīng)不在一線做奢侈品銷售的譚野說。

和中大國際挨著,是被稱為西安“名表一條街”的亨吉利世界名表中心。一座低調(diào)的建筑,沿街店鋪綿延三四十米,這家店在整個西北五省的硬奢品行業(yè)擁有圣殿般的地位。沛納海、芝柏……這里,你能找到幾大奢侈品集團旗下最頂尖的品牌,數(shù)百萬的“大表”陳列在此也不是什么新鮮事。

這家店起源于1999年,在長達二十年的歲月里見證了西北財富與權(quán)力的變遷起伏。甘肅、新疆、內(nèi)蒙的客人時不時過來,“鄂爾多斯”是這里一個常常被提及的地名。

2008年,混亂的煤炭行業(yè)開始了煤改,煤老板被逐步整合,偃旗息鼓。日進斗金的歲月結(jié)束了,煤老板們退隱于江湖。

他們手里仍然握有巨額的財富,有人嘗試其他行業(yè),從房地產(chǎn)、影視到文化旅游。荒誕的是,除了房地產(chǎn),他們鮮有轉(zhuǎn)型成功的案例,有些人在迷茫和自我放逐后陷入困境。

嫁到西安的孟瀾,曾因為丈夫的家族認識了一位煤老板的兒子,三十出頭,海外留學歸來,父輩的煤礦生意早就黃了,但他仍擁有驚人的家產(chǎn)。這位煤二代人生態(tài)度散淡,無欲無求。白天在政府部門做低調(diào)的小職員,從來不敢穿戴自己精良的西裝和名表,只有在假期偷偷做回自己,從車庫里的眾多豪華汽車中挑一輛開去遠方。

西安“城二代”的時尚生活

2018年8月,西安開了一家W酒店,這是喜達屋集團旗下一個專門針對年輕群體、設(shè)計力求前衛(wèi)炫目的品牌。 一晚房費1500起,套房價格4000元以上,開業(yè)即爆滿,一房難求。

吵著要去睡上一晚的,相當大一部分是家在西安城里的年輕人。老一輩覺得花錢在家門口開房八成是瘋了,卻根本攔不住狂熱貪玩的年輕人。在中國很多一二線城市,一個被稱作“城二代”的群體正在崛起。西安也不例外,這里的90后、95后過著無憂無慮、“大手大腳”的生活。究其原因,與“房子”有關(guān)。

“一對本地小年輕結(jié)婚,娘家婆家準備上兩三套房,還能給他們配上一輛很不錯的車。”老楊說,本地年輕人成家,財務(wù)上已經(jīng)非常自由,他們的父母一代,收割了過去幾十年西安城市發(fā)展的紅利。

2008年前后,西安展開了大規(guī)模的城中村改造。與現(xiàn)代化高樓毗鄰的這些城中村,在西安三環(huán)內(nèi)多達幾百個,曾經(jīng)是文藝作品的靈感之源。這里的老居民獲得了豐厚的補償安置,很多家庭幾乎一夜之間擁有了兩三套商品房。今天的西安90后、95后當中,很多都是當年城中村的“拆二代”,他們生來就是當“包租公”和“包租婆”的。

如今,西安城里最好的街區(qū),房價在3萬多一平米,非核心街區(qū),1萬出頭也可以買到不錯的房子。與此同時,肉夾饃6元,涼皮8元,出租車起步價只要八塊五。對于既拿薪水又收房租的城二代,生活成本根本算不了什么,他們自然會去消費更好、自己更喜歡的東西。貴一點?沒關(guān)系。

老楊身邊就有這樣一個英國留學后回西安的年輕媽媽。在銀行上班的老公年薪百萬,家里房產(chǎn)就不用提了。她特意選了不算太忙的事業(yè)單位工作,頻繁約閨蜜去下午茶、美容、健身。聚會時有人穿來幾千塊一件的Burberry的T恤,說不清算攀比還是跟風,其他小姐妹馬上也買了。

富有的西安家庭熱衷于送孩子出國,專門培養(yǎng)留學生的國際學校在西安扎根也快二十年了。少則三五年的留學生活結(jié)束后,西安年輕人的眼界和觀念早已天翻地覆。他們逃離父母喜歡的那些經(jīng)典大牌,追求個性,喜歡潮牌,和西方青少年幾乎同步。在西安中大國際,你甚至可以看到當下全球最紅的潮牌Off-White。

最早意識到年輕人巨大能量的,可能是西安市政府。在過去一兩年里,歷來嚴肅的政府部門表現(xiàn)出令人吃驚的娛樂精神,很多機構(gòu)都有抖音賬號,一時間全民皆“抖”。

“西安的城墻下是西安人的火車,西安人到哪都不能不吃泡饃。”摔碗酒、毛筆酥……西安帶著各種網(wǎng)紅符號走紅。在西安客流量最大的商場小寨賽格,一座全長超過50米,從一樓直通六樓的亞洲最大扶梯成為城中網(wǎng)紅,西安就這樣成為這個社交媒體新時代里,年輕人愛開玩笑的“朋克城市”。

新中產(chǎn)和他們的新消費觀

“經(jīng)常有客人走進來,說自己在歐洲見過這個牌子。”Alaïa的店員說,西北客人的品味今非昔比,出國是他們的家常便飯。很多富太太們會刻意躲避周末的大客流,選安靜的工作日來購物,結(jié)果就是工作日的“提袋率”相當高。

某中國小山羊絨精品品牌正在二樓舉辦春夏新品的靜態(tài)展,銷售說,西安的富有女性愿意花數(shù)千乃至上萬元買羊絨,她們講究品質(zhì),也比以前更懂行,有的人用手摸一摸產(chǎn)品,就對品質(zhì)心里有數(shù)了。

早期西安富豪只在乎品牌檔次,名氣夠不夠響,讓十幾年前最早進入西安的萬寶龍和杰尼亞至今受益。今天西安人仍然愛大牌,他們也有興趣看看新的選擇,而西安的年輕人已經(jīng)是脫韁的野馬,個性至上,絕不撞衫。

十幾年前,對西安奢侈品市場沒有十足把握,不少品牌委托代理商開店,只有少數(shù)品牌直營店。這期間,世紀金花、中大國際們陸續(xù)迎來了LV、Prada和Gucci,也逐漸出現(xiàn)了Fendi、Chloé和Saint Laurent Paris這些在當時略顯小眾的牌子。在十多年的歲月里,品牌店鋪開開關(guān)關(guān),許多代理權(quán)被品牌收回。

歷史螺旋式前進,到了今天這個時間點,幾乎每一個全球化的品牌,都認為西安到了開直營店的時候了。西安SKP開幕的時候,Prada率領(lǐng)旗下眾品牌一口氣開出7家店鋪,還把自家最具藝術(shù)性的銀子彈列車運到了西安。

店鋪內(nèi)的貨品也發(fā)生了變化,之前有人抱怨品牌只把包袋、基本款時裝放在西安店里,不少產(chǎn)品還是過季的。如今西安店的新款越來越多,上架速度越來越快。西安,再也不是那個“陜北暴發(fā)戶”扎堆的地方了。

奢侈品的消費源自財富的積累與變遷,煤老板、城二代的富有,是抓住了中國改革開放這一史無前例的機遇。而在西安,新一代的中產(chǎn)也在人們不經(jīng)意之間,飛速崛起。

1991年,高校扎堆、科研力量強大的西安建立高新區(qū),一個以電子科技產(chǎn)業(yè)為主的工業(yè)區(qū)起步。中興、華為、酷派都在這里落戶。2012年,三星在西安的落戶更是轟動一時,這里建起了三星在海外投資的第二座半導體項目代工廠。

如今,以電子工業(yè)為代表,西安已經(jīng)吸引了大批外來投資者,阿里巴巴、京東等等一大批電子商務(wù)巨頭也在西安設(shè)立了至關(guān)重要的機構(gòu)和辦公室。金融、物流等等現(xiàn)代服務(wù)業(yè)應運而生。

以西安為核心的交通網(wǎng)絡(luò)正在飛快編織起來。咸陽國際機場擁有綜合性的功能,而西安還在建設(shè)一個“米”字形的高鐵樞紐,目標是以西安為中心,與國內(nèi)主要省會城市,可以形成“高鐵一日生活圈”。在西安,還有運行數(shù)年,已經(jīng)常態(tài)化的國際貨運班列“長安號”,從西安通往哈薩克斯坦、莫斯科和鹿特丹,這是絲綢之路經(jīng)濟帶上的黃金通道。

譚野的家族里有一位事業(yè)成功的中年女性,她本人是律師,先生在西安創(chuàng)業(yè)成功,是西安白手起家的新一代富人。“她喜歡穿一身的Gucci,大紅大綠也不覺得夸張,她手機里有全球各地奢侈品銷售的微信,也在國內(nèi)買。她喜歡羊絨,對品質(zhì)非常挑剔,只要夠好,再貴也買。”

在普通百姓還沒有覺察的時候,各路創(chuàng)業(yè)者帶著資金,逐漸向西安集結(jié)。這是新的機遇,是更堅實的財富。這些財富會逐漸轉(zhuǎn)化為消費,成為內(nèi)需的一部分,西北正逐漸從暴發(fā)戶的狀態(tài),轉(zhuǎn)向更理性、文明、有品味的階段。

夜幕降臨時,西安全城燈火輝煌,道路兩旁的大紅燈籠仿佛綿延到世界的盡頭。走在街頭,行人恍惚以為走入了《大明宮詞》里的燈會,古老與現(xiàn)代奇妙混雜。也許在“老陜”們的心底,這座城理應擁有盛唐般的繁榮與豐饒。

(文中人名均為化名)

本文來源于棱鏡深網(wǎng),作者:盧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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