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小城改變不了對傳統(tǒng)的敬畏,一方山水一方人;也改變不了對金錢的崇尚,這是時代的洪流。這兩種基因伴隨著它越來越多的繁華和越來越頻繁的騷動。
「 山村 」
一輛面包車一直往北開,載著我們四個人,車子鉆過幾個隧道,走過長長的沙石盤山路。三個小時后下車,環(huán)顧四周,看不到山了,心里第一次有了空蕩蕩無所依靠的感覺。
那年我上高一,第一次去市里,代表縣里參加文藝匯演。在我們那個縣城,無論你站在哪個地方,打眼望去四周一定是山。繁華的市里沒有山,使勁望,遠處依舊沒有山。
第一次意識到,山給山城人的是一種安全感。
我們演的是一個小品,一個初中生因為家庭困難偷偷退學的故事,小品得了二等獎,還發(fā)了證書拿了獎金。這是那時小縣城農村里的常見故事。一個村子里一半的適齡學生不上高中,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。
盡管,那時我們的山城已經摘掉貧困縣的帽子好幾年。
沂源,地理位置上屬于沂蒙山區(qū),因沂河發(fā)源于此而得名。沂河和沂蒙山整體上屬于臨沂地區(qū),抗日年代,這里稱之為沂蒙山抗日根據地,扛著煎餅打游擊說的就是這里。1990年1月1日,沂源縣劃入淄博市,此后脫貧。
農民們真正普遍有油水是九十年代末,縣里開始搞特色種植。
每個村子都有自己的特色。就像五里地之外的大姨家,他們村子種植韭菜。連續(xù)種了十幾年,成了江北韭菜之鄉(xiāng)。這幾年過年回家,偶爾去她家一次,村子里總是堵車。本來就不寬的村路上,雙排轎車來來往往擠得水泄不通。
隔壁的一個村子養(yǎng)蒜黃。每年冬天養(yǎng)一窖蒜黃,就夠一年的開支。
嘗到甜頭的村子開始大生產,不種糧食,種各種蔬菜。周邊村子看到甜頭,也開始琢磨特色種植。
有一年,一個村子瘋種一種叫佛手瓜的蔬菜,它是藤蔓植物,攀墻上樹,于是家家搭棚子,整個夏天綠蔭處處。結果,供大于求,價格一落千丈,從兩毛錢落到幾分錢一斤。第二年,零星幾家又改種茄子,一塊錢一斤,大豐收賺錢了,于是家家戶戶開始瘋種茄子。結果那一年又是供大于求,一毛錢一斤的茄子沒人要。跟風種植的現象持續(xù)了三五年,農民的市場意識才被逼出來。
現在,再回家,特色種植已經非常固定了。有蘋果之鄉(xiāng),韭菜之鄉(xiāng),核桃園區(qū)……等等。
堵車也不再是某一個村的特色,一到逢年過節(jié)走親戚,村村堵車,小轎車排滿村。
對于一個山城而言,市場意識總是來得更晚一些。
非交通樞紐地區(qū)的小地方,經濟發(fā)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當地是否有能帶頭的所謂“能人”。幾十公里之外的壽光,也是個縣級行政區(qū),一個叫三元朱村的黨支部書記王樂義早早地帶著大家種蔬菜,比山城的特色種植意識早了至少五六年。
所謂一方山水養(yǎng)一方人。在并不發(fā)達的年代,山,給了當地人堅韌,也阻斷了山里人更頻繁的溝通和貿易。山之外的平原上早就隆隆興起的建工廠,也在晚幾年才到了山城里。
「 工廠 」
工廠興起的時候,政府大力建設工業(yè)園,鼓勵個人買地。大姨家被政府征用的土地改建成了工業(yè)園,一次性補貼的同時,每年補貼幾百塊。政府再把收回來的地賣給個人建工廠。最開始,四萬塊錢一畝地,后來漲到八萬,再后來地沒了,想買一塊地建廠房費了勁。有眼光的人早早地買地,轉手再賣出去。
公交車經過的工業(yè)區(qū)附近,生活用紙廠、水泥廠、能源廠就在那兩三年迅速蓋起來。
山城人能干。
短短幾年,到2008年,山城已經有了四家上市公司。再過了兩年,有了六家:山東藥玻(600529)、瑞陽制藥 (新加坡)、魯陽股份(002088)、聯合化工(002217)、瑞豐高材(300243)、華聯礦業(yè)(借殼*ST大成,600882)。六家境內外上市公司,集中了醫(yī)藥、新材料和高分子三大產業(yè)集群。
我的高中同學們越來越多地回鄉(xiāng)工作。他們多是做銷售,干得好的已經成了上市公司部門老大。
我的姐姐住在縣城里一個還算優(yōu)質的小區(qū),這幾年回家,小區(qū)里開出來的車越來越上檔次了,四五十萬的奧迪Q系列很常見,我還看見過上百萬的路虎。
一個公司上市,一些手握原始股的山城人一夜暴富,并不稀奇。
縣城郊區(qū)的高樓一堆接一堆的立起來,新小區(qū)更趕時髦了,有了地下車庫,三層小洋樓戶型。這幾年,山城的房價一直高升。一個曾經的貧困縣,如今房價四五千。要趕上幾十公里之外的市里。
在山東,這樣多規(guī)模上市公司的縣城并不多。我知道的還有鄒平。這個全國聞名的縣城,因為其有九家上市公司和民間借貸崩盤而聞名。
經濟發(fā)展迅速的小地區(qū),民間熱錢總是活躍。在這個剛剛發(fā)展起來沒幾年的山城里,老百姓們也已經經歷過不止一次的熱錢崩盤了。
我的舅舅,一個個體戶經商者,前幾年錢熱的時候不做生意了,在農村搞借貸,把親戚朋友的錢拿來“搞金融”。實際上,他并不知道所謂“金融”的頭在哪?怎么生錢?是否可持續(xù)?現在看來,他做的就是處于灰色地段的民間借貸。果真,沒一年,崩盤了。欠下一屁股債。這些債并沒有合法借貸手續(xù),顆粒無收的還是那些更無知的老百姓。我的父母就為此搭進去幾萬塊。
就像當年的種菜慌,那時候,老百姓不懂市場規(guī)律是什么。如今,老百姓依舊不懂金融是什么。驅動他們的只有看著別人越來越富有的急躁而帶來的非理性。
在我去過的縣城里,福建的沙縣也經歷過這樣的過程。一部分人富有,民間熱錢涌動,豐盛,而后崩盤,逃散,再逐漸回到本分的實業(yè)上。
對于一個人口結構以農民為主的縣城而言,金融是一件太神秘的東西,在一知半解之后對于它“不勞而獲”的僥幸會很快沖昏大部分人的頭腦。
但,這似乎又是每一個小城的必經路。
幾十公里之外的鄒平以砍人入獄結束了一輪崩盤。一千多公里外的沙縣以跑路結束了最轟轟烈烈的一輪崩盤。這個小城似乎要安穩(wěn)許多,五年前的那場崩盤,了無痕,人們繼續(xù)賺錢存銀行。
所幸,這六家上市公司均為制造業(yè),給小城提供了豐盛的就業(yè)。
「 能人 」
山城富了,離不開“能人”多。
“能人”,是小地方老百姓對有錢有勢人的敬畏稱呼,帶著神秘和不可高攀的情緒。
早幾年,山城的經濟偶像是朱新禮。在一個物質并不豐盛的年代,朱新禮帶著村民榨果汁,從山城榨到北京,全國聞名。中國的經濟界,他也有著各種高大上的地位,“中國改革開放30年輕工業(yè)領軍人物”、“CCTV2008中國經濟年度人物”等。
這的確是那個時候最適合山城的生意。山上水果多,原料豐盛。我到過朱新禮老家的村子,東里鎮(zhèn)東里東村,家家戶戶知道他。老人們把閨女兒子送到匯源工作,后來跟著匯源公司搬遷到北京。如今,匯源的高管團隊依舊以山城人為主,員工也是。每周,匯源都有直達山城的大巴車,整車整車地送員工回鄉(xiāng)探親。過年更不用說了,匯源專車不比北京趙公口長途汽車站直達山城的車少。在快到山城的高速上,常年掛著匯源的廣告牌。
從一個農民,到一家家喻戶曉飲料品牌的掌門人,朱新禮有著山城人對“能人”評價的所有褒獎:勤勞,能吃苦,有頭腦,有魄力,有威望??傊?ldquo;有能”。
還有一些能人,老百姓未必熟悉。
大前年,我的高中母校大慶,找些成名的校友捐款慶祝,盛希泰是其中一個。他是80年代的高中生。我上學時的校領導是他同屆同學。盛希泰這個名字聽起來很韓化。在他們村子盛家村,希字輩的同族人,都有這樣韓化的名字。在和俞敏洪一起做洪泰基金之前,盛希泰擔任過華泰聯合證券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等職務,在資本證券界呼風喚雨。我的高中老師,他的同屆同學曾對我說,山城六家上市公司得以上市,都有盛希泰的功勞。
盛希泰還有個弟弟,在人保出任高職。在金融界,山城人出了不少能人,大都低調,只是知其名而已。譬如,匯泉國際投資董事長董方軍也是山城人。
當官的,當老板的,在老百姓眼里,都是能人。山城的能人里,出軍政界高官。這與山城人傳統(tǒng)的價值觀不無關系。山城深處魯中的核心,魯國腹地。成名,當官,向來是老百姓最高看的角色。加上,山城人堅韌的性格,較為傳統(tǒng)的價值觀和教育都讓他們相比之下“思想過硬”。
山城里也的確出了很多官員,在省里和京城擔當高職。我的一個在當地算能耐的親戚,兒子退伍后把孩子安排到了縣委開車,他覺得這就是“最好的安排”,因為“和當官的近”。這是北方老百姓的普遍價值觀,對于山城而言,尤甚。
錢和勢,在老百姓眼里,是可以直接畫等號的。
對于一個小山城而言,早些年,要想出人頭地,學習是唯一出路。縣城里兩個核心高中都是省級優(yōu)秀高中。我的高中期間的記憶是到2004年,大家每個月回家一次,紅包袱包一包煎餅,炒一罐咸菜回校,一個月幾十塊錢的生活費。山城孩子能受苦,現在看來很艱苦的生活條件,在那個時候其樂融融。在山東高考分數的壓力下,山城的教育也是嚴謹得很。早上五點半起床,晚上九點半下課,中間只有吃飯午休和每隔四十五分鐘下課一次休息十分鐘。我所在的尖子生實驗班,很少有娛樂。對于我這樣一個從企業(yè)子弟學校升學上來的孩子來說,這簡直是單調壓抑極了,600多的高考分數也僅僅剛夠重點本科線。
現在已經成名的山城人無不經歷過比這更艱苦更單調的高中求學。對于山城的孩子而言,人的意志力和求勝心,想必在高中階段就養(yǎng)成了。
「 尾 」
山城沒有霧霾。因為有山有水,是整個市里環(huán)境最好的行政區(qū)域。也被開發(fā)了很多自然景點。還申請了牛郎織女非物質文化遺產。
市里的人,開車來小城度假賞景躲霧霾。房價也跟著飆升。去年回家,母親說,“市里機關上的人開始買山腳下村子里的宅基地。”宅基地是不容買賣的,使用權卻可以。一個四合院,出門爬山,遛幾步淌河的田園生活開始被羨慕了。
這就像我現在生活的北京,人們去郊區(qū)買下院子。
山城會涌進越來越多的“城里人”,豎起越來越多的商廈,增加越來越多的汽笛聲,還有越來越多的KTV、德克士……
曾經,山的阻隔帶給我的那種安全感和阻塞感會在更小的孩子里慢慢消失,最終變成越來越老生常談的記憶。這種化學反應會在錢的動力下,發(fā)生得越來越快。
生活,都會歸向一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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